第7章 第7章_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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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第7章

  次日早朝过后,廷议的折子中有徐尚书问及内宫徐妃之事,先以朝臣身份表达了对天子家事的关切,而后又以徐妃之父的身份表达哀痛,纸上悲声,令人不忍卒读。

  但与这份谦和的陈词上表截然相反的是,徐尚书在廷议当中,将原本议定的数条事项驳回,他以户部无钱为由,耽搁下了营建长泰行宫的款项。

  这是徐尚书再一次对皇权上意的试探,他要揣度皇帝的心意,想要窥视这个登基不满一年的新帝,究竟会做如何应对?是妥协、安抚、形如往常,还是当即翻脸无情、勃然而怒。

  在这个臣子对皇帝的揣摩当中,徐尚书没有摸到根底。因为在仅仅半日之后,慈宁宫传唤户部侍郎温皓兰入宫,隔着屏风向皇太后陈述户部内务,皇太后嘉奖了温侍郎,并谈及徐尚书年迈,可有学生等语。

  当这些话从宫中风一般吹出来时,徐尚书立即想起熙宁旧事。明德帝在位时,董灵鹫手中便已网罗了一群酷吏,都察院、御史台……三司衙门当中,哪一处没有她提拔/出来的后生?

  熙宁年间,董灵鹫在史官笔下最易提及、也最为隐晦的批判之言,便是她掌控司法、监察、审讯,从内狱到大理寺,她的触角无孔不入。很多御史弹劾攻讦、罗织罪名,受其恩荫的刑官奉皇后手谕,即可提审刑讯。

  徐尚书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放开了户部的口子,长泰行宫的款项如愿拨了下去。他这一次对皇权的试探,便也无疾而终。

  徐尚书的问安折子上,董太后也随之好生安慰、体恤怜悯,表面一切如故。

  郑玉衡仍在慈宁宫侍药,他这期间只回了家两趟,郑父都不曾过问宫中事,反而是曾经对他不冷不热的异母兄弟们,皆来嘘寒问暖,甚至那位继母也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徐妃醒转之后,更是派人重重感谢了这位郑太医,想要送给郑玉衡一座京郊的园子,那是徐妃进宫时家族陪送的私产。

  郑玉衡婉言回拒,什么也没拿走,两袖清风地回到太医院。太医院其余众人本应被以“庸碌”之名惩罚,恰逢太后恩赦,才免去罚俸。

  他的处境也因此稍微好过一些,甚至还屡屡遭到内侍的行贿讨好。郑玉衡避之不及,仓皇闪躲,竟然显得有些狼狈。

  春末夏初,头前下了一场雨,雨后却不清新,闷得喘不过气来,地上返潮,湿腻的水珠子连成一片。

  “哎呀,小郑大人,这事儿岂能劳烦你呢?”慈宁宫女使凑上前来,将郑玉衡手里的蒲扇取出,“您还是去前头读书写字、给娘娘侍墨来得好,其实这些您本来也不该做,但总比成日混在炉子前头要好吧?”

  侍药间里站了四五个人,其中有宫中的女医,也有女使,原本不小的地方都显得逼仄。

  他看着药炉上溢出的白烟:“我总让她费心,太后没嫌我就行了。”

  “哪儿的话呢。”女使笑道,“娘娘最疼大人了。前几日虽是动气伤了您,那也是疼爱的心,捧起来怕碎了,才那样做,为得是让大人珍重自己。”

  郑玉衡听她说话直率,耳根却发热:“内贵人……”

  “还是小郑大人自己心里有气?”

  郑玉衡抬头,无措地辩解:“我怎么会有?”

  女使笑出声,催促道:“那还不去见见娘娘?照夜太子又没人管辖了,成日乱窜,前儿还刮花了姑姑誊抄文书的纸,只等大人去治治它。”

  郑玉衡这才犹豫着起身。

  他洗净了手,整理衣冠,而后才朝殿中过去。

  他倒是着实没有因为被打了一巴掌,而向太后生怨。相反,女使口中说得这些,他也几乎都能了解。但董灵鹫最后那一抱的温度,让郑玉衡清正端直的心蓦然发颤,这样突破界限的接触,让他生出一种隐隐的胆怯。

  这几日,他反复厘清自己的心绪,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他不抗拒那种接触,甚至于说,他还惶恐自己受不起那样的抬爱和垂怜。而且如若董灵鹫有心,没有人能抗拒得了她的意愿。

  郑玉衡踏入殿中,门口的青衣内侍正跪着,见他来了,火急火燎地将他拦下,紧张得额头上都迸出青筋,压着嗓子小声道:“大人不要去,里面……”

  他不说,郑玉衡便已被里面肃然静寂、毫无欢声的气氛慑住了,不禁低问:“谁在里面?”

  内侍没有回答他。不过董灵鹫的声音平平无波地响起,在门口听着有些隐约。

  “……昔年你父亲教你时,我便说太子观政,不要太过于怜悯,有错当罚,罚后再改。然而孟臻总不这么想,只是条陈利害、催你改过,因此你观政、监国,三年下来,居然也没什么长进。”

  另一人道:“请母后责罚。”

  “你已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我要怎么责罚你,让你明白,而又不失体面?”董灵鹫淡道,“皇帝的体面,是天威,你是我的儿子,也是皇帝,身即天威。我只会以母亲的身份申斥你,罚这个字,以后也不必再说了。”

  她如此讲,新帝反而惶恐,许久不曾出声,只是说:“……让母后失望,儿臣愧不能当,但……”

  “但你终究不是你父皇。”董灵鹫仿佛洞察他的心思,“你有不能忍之事,有不能付出之情,不能牺牲之物。我以你父皇的标准去要求你,实质上是一种苛责,对吗?”

  对方没有说话。

  “在这个位置上,你的一举一动,一喜一恶,哪怕只是很小的任性,都会波及摧残到更多的其他人。”董灵鹫说到这里,见孟诚已然指骨绷紧、仿佛不能遭受,她缓和声调,语气温然许多,“当一个人品尝到可以生杀予夺的权力时,上无压制、下无监督,就极容易将人命看轻,将之与蝼蚁并论,你对徐妃的看法和做法,都太过冷酷了。”

  孟诚面露不解,因为在他心中,董灵鹫手底下所经历的冷酷之事更多,他斟酌了一下,道:“儿臣知错,但儿臣是皇帝啊,一个依靠母族胁迫得怜的妃子,儿臣不能处置吗?”

  “那也应该从胁迫你的人身上入手,自根源解决,不要短视。”

  董灵鹫知晓孟诚其实被教养得十分孝顺,所以常常温厚地对待他,在孟诚登基之后更是如此,但她的耐性也到此为止。

  有时候,董灵鹫对他不成熟的烦忧,更甚于他生来即代表皇权的冷酷之心。

  “你不愿意见徐妃,那便罢了,哀家过几日,会将她送往坤宁行宫,令徐妃静修调养。”

  孟诚脸上显出鲜明的解脱之色,但他迟疑:“这样,不会让徐家觉得是母后您……”

  “他们已经这么觉得了。”董灵鹫道,“有些事,应在我身上,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应在你身上,却是敲开瓷器的裂隙,容易损伤你们君臣的关系。”

  她不愿意再多说,抬手让瑞雪送人出去。孟诚便起身,对着太后又行一礼,小皇帝的身形高而瘦,在层层华服的包裹之下,显出一种金尊玉贵的繁丽。

  他是从金玉堆里滚出来的、父母慈爱的孩子,肩膀稚嫩,尚且扛不住万民的重量,这身庄重的帝服在孟诚的身上,还有些不契合。他正欲离开时,闻得母后又道:“不要怪皇后。”

  孟诚顿了下,“儿臣知道。”

  瑞雪引着他出殿时,内侍们仍跪伏在地。但除了内侍之外,慈宁宫门口还跪着一个看起来很年轻、身上并非宫服的男子。

  孟诚眼光一转,在太医的官帽上停了停,转头问:“李内人,这是伺候母后头疾的御医吗?”

  瑞雪俗名姓李,所以可称李内人。她回答道:“是,郑太医伺候娘娘十分尽心。”

  有她这句话,孟诚陡然升起的警备心消退了许多,他刚刚才受苛责,脸色不好,缓缓才拉出一个笑来,随口道:“不像太医,年纪这么轻,办得事也牢靠吗?”

  瑞雪道:“郑太医做事谨慎,医术高明,娘娘觉得很难得。”

  孟诚点了点头,对着郑玉衡道:“起身回话。”

  郑玉衡便从命起身,当孟诚见到这位太医的脸庞时,他方才还暂得轻松的心情又猛然绷紧。此人实在生得太好,简朴衣冠之下,竟有这么清隽温文的相貌与气度。

  他盯着郑玉衡,唇角笑意消散:“抬头。”

  两人四目相对。孟诚掩在袖中的手抽动了几下,源自于一个儿子对母亲的了解、源自于一个掌权人对另一位当权者的了解,甚至源自于男人之间的内部竞争,他都能从郑玉衡身上感觉到一股十足的威胁。

  他道:“母后觉得你难得?”

  郑玉衡躬身道:“臣不敢,太后娘娘只是垂怜臣年少,所以不曾苛待。”

  孟诚磨了磨后槽牙,对垂怜这两个字颇有异议,但他今日才受训,不敢在董灵鹫的眼皮底下再发作,只是靠近两步,亲手将郑玉衡扶起。

  “朕知晓。”他道,“母后总是常常怜悯卑微者。郑太医,你要替朕好好照顾母后的病,报答她对你的抬爱。”

  郑玉衡温顺地道:“臣遵旨。”

  得益于他这种修炼多年而成的表面温顺,孟诚轻轻松手,只是又盯了他一眼,居然没再说什么,掉头走了。

  皇帝离去后,郑玉衡才松懈下来,来到董灵鹫身边。

  殿内正在摆饭,明明到了用膳的时候,董灵鹫却没有留皇帝,可见她的心情也着实不佳。这工夫,那只猫便得了宠,卧在太后膝上伸懒腰,从一双剔透的猫瞳里,竟然让郑玉衡读出一种炫耀。

  小郑太医面无表情地上前,将皑皑抱出来,递给身侧的宫人,嘱咐说:“它掉毛得很,尤其是这时节,对娘娘不好,不许它这么胡闹邀宠。”

  宫人将猫太子抱下去后,郑玉衡回首,正看见董灵鹫望过来,他默默解释道:“臣说得没有错。”

  董灵鹫笑了笑:“哀家又没责怪你。”

  她不说,光是用一道眼神去看,郑玉衡便已经心中飘摇不定。他来到董灵鹫身边,循例盖上丝帕,给她请脉。

  片刻后,殿内的膳摆好了。郑玉衡也收回手,将那些劝她多休息、少忧心的话又说了一遍,还没说完,董灵鹫便忽然道:“你们家是诗书清流。”

  这太突然了,郑玉衡怔了一下,半晌才答:“啊……是。”

  “我听闻过郑家先祖不慕权贵,刚烈正直的故事。”董灵鹫微笑道,“前几年进谏时,有一桩贩私盐的疑案,朝臣联名上表,闹得轰轰烈烈,廷议的那根盘龙丹柱上撞死了两个言官,有一个就是郑家的人,算起来,好似是你父亲的兄弟,你的叔父。”

  郑玉衡:“是。”

  “好一个碧血丹心。”董灵鹫叹道,“听闻这种人家,都是金银财帛、滔天权势所不能收买的。你呢,什么能收买你?”

  郑玉衡朦胧地意识到自己仿佛面临着一道界限不明的选择,倘若他答错,董灵鹫就会放弃那个饱含着罪孽的意愿,将他放归于野,再不干涉他的人生。

  如同放鹿归园。

  他沉默了一瞬,一种不理智感占据了上风,几乎没什么犹豫地道:“臣希望娘娘以后都听我的医嘱,我想治好您。”

  对医者而言,这真是一个朴素的愿望、一个极为简单的“收买”方式。

  “就是这样吗?”她问。

  “对,”郑玉衡轻轻地道,“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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