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无法挽回的伤害_满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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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无法挽回的伤害

  放满各类书籍的房间里,时间静静地流逝,温柔的灯光为桌后专注阅览的人投下漆黑的剪影,突然,这幅画面被一个呵欠声打破。

  “困死了…刃雾,为什么不叫我?”瞥了眼墙角的落地钟,帕西斯一边努力与睡魔对抗,一边质问被委以重责大任的下仆。

  恢复兽形的刃雾背拱起,朝他龇牙:“我叫了!叫了好几声!是你自己太专心!”

  “我看是你太小声。”

  “……”

  从来习惯推卸责任的主人无视下仆的瞪视,晃晃悠悠地站起,又打了个哈欠:“呼啊~~不行了,再不回去会睡在图书馆。”

  一等帕西斯翻出墙,刃雾就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怎么会想到看书?看的还是魔法书,以你的实力完全没必要吧。”

  “活到老,学到老,有空就充实自己是肖恩师父的教诲。除了死灵魔法,我别的魔法都不怎么样,又和外界脱节了一千年,所以想看看现在的魔法系统恶补一下,结果差多了,还是我们那时厉害。”帕西斯伸了个懒腰,夜风拂面,沁凉透心,使他感到无比舒畅,睡意也消散不少,“其实看书只是次要,我先在城里逛了逛,这里的白魔法气息浓得异常。”

  “难怪肖恩先生晚上很不舒服的样子。”

  “哼,她们想在这里撒网,我已经把法阵毁了,明天再把犯人揪出来——敢打肖恩师父的主意,活得不耐烦了!”帕西斯冷笑。刃雾跳上他的头:“她们又不知道有你护航。”

  “唔,也是啦。”帕西斯撇撇嘴,重新绽开惬意的笑容,“算了,赶快回去,万一让他们发现我偷溜出来就不好了。”

  深夜的街道空荡荡的,只有青年一个人的脚步声不断回响,却丝毫没有阴森的氛围,仿佛金丝的月光将最黑暗的角落也照得一览无遗。

  “今晚的月色很明亮呢。”帕西斯单纯地感慨。刃雾浑身一凛:月色!?

  小羽的话在脑中一闪而过,当望见头顶高悬的金色满月时,它的内心炸开惊恐:“帕西斯!立刻回旅馆!”

  “?”青年不及反应过来,一波熟悉的冲击从体内涌出。

  “帕西斯!”刃雾跳回地上,眼睁睁看着主人瘫软下来,徒劳地呼唤,“振作一点!”

  “呜……”压抑不住的从紧咬的齿关间溢出,来自寄宿者的攻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猛烈,而抵抗者这边的意志却在连日来的悠闲生活下,被消磨至最低点。

  汗如雨下,身体在极度的痛苦中颤抖,握拳的手用力捶打地面,留下一个个血印,却无法阻止内部的侵蚀,连因为疼痛稍微回笼的神智,也像在大浪中碎散的水花,越来越轻浅……

  噗!左手幻出的光剑深深刺进小腹,施虐似的翻搅,远超出先前的剧痛让帕西斯短暂地清醒过来,大口喘息,模糊的视野映出喷洒的鲜血逐渐变成金色的景象。

  “不——”

  理智终于崩溃,他再也无法忍受地哭喊:“救救我!肖恩师父,救救我!”

  “帕西斯……”

  “主人……”

  只能焦急地守侯在一旁的妖兽们心痛如绞,比较脆弱的黑耀哭了起来。

  没有人……没有人回应。

  黑暗压倒性地罩下,他恍惚间好像回到被囚禁的日子,那些挣扎求存的日日夜夜,也是这样哭泣着呐喊,哀求着拯救,企图从灭顶的绝望和恐惧中挣脱出来。

  到头来,他仍是孑然一身。

  支撑着他的那股烈气陡然消散,帕西斯颓然软倒,精疲力尽地呢喃:“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幻术飞快地解除,黑如乌木的长发变成艳阳般的灿金,并延伸到膝下,伤口也在迅速愈合。目睹这一幕的妖兽如坠冰窖,全身发冷。

  “完了。”小羽掩面低语。刃雾一咬牙,扑了上去:“振作点!你就这样输了吗?”

  “刃雾!回来!”黑耀仿佛想起什么,脸色大变。与此同时,一只手扣住刃雾的脖子,将它提起。

  “污秽的生物。”

  完美的双唇吐出不带感情的华丽嗓音,威严一如天神的审判,瞅着刃雾的双眸翠绿得像早春发芽的第一株嫩叶,却毫无春天应有的温暖。

  本能的畏惧使得刃雾缩起身子,内心深处却有一股怒气不受控制地泛滥开来。

  那次也是这样。好不容易得到召唤的同伴,还没和久别重逢的主人谈上几句,就被他亲手所杀。

  温柔而羞怯的梅菲安,从来没伤害任何生命的梅菲安,只因为是妖兽,就不可原谅!?

  “以神之名,赐予汝等安眠。”

  去你的!为不能发声而遗憾,刃雾用最后的力气在心里咒骂:创世神了不起啊!

  喀嚓!清脆的骨裂声震撼耳膜,却没有预期的疼痛传来,连扣住他的那只手的力量也消失了。

  刃雾在地上滚了一圈,惊魂未定地抬头,看清一张在银发的掩盖下,爬满冷汗的惨白面容。小羽和黑耀惊喜万分,齐声叫道:“主人!”

  帕西斯死死捏着断裂的右腕,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终是无力挤出声音,向前倒下。

  “完全虚脱了。”刃雾拱了拱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青年,满怀担忧。小羽狠狠捶了它一记:“笨蛋!竟然做那么莽撞的事!万一连你也杀了,主人会更内疚的你知不知道!”

  “算了啦,快把主人搬回旅馆!”黑耀急得直跳脚。

  “搬回旅馆?”小羽转而瞪视它,眼中射出凶光,“那帮家伙能做什么?能救主人吗?能把贺加斯拉出来吗?!”

  “这……这……”

  “去伊维尔伦!”

  小羽以不属于女孩的力气扛起帕西斯,身形急遽抽长,变成一只雪白的大鸟。刃雾犹豫片刻,还是默默爬上它的背。

  “你待会儿自己追上来。”小羽对另一名同伴道,“把血舔干净,不要留下痕迹。”语毕,振翅离去。

  黑耀哭丧着脸盯着地上的斑斑血痕,非常哀怨。

  舔神的血?他会拉肚子的啦,呜呜……

  清晨,肖恩一睁开眼,只见一片触目惊心的红,铺满了整个视界,不禁一震,随即看清是朝霞在对面墙上的反光。窗外啁啾的鸟鸣和着旅店里渐渐热闹的人声,营造出祥和的氛围,冲淡了刚才的悚然。

  身体还有些沉,不过相比昨天已经好得多了,折腾他的白魔法气息,不知何故消失得几乎感觉不到。肖恩揉着肩膀坐起,目光习惯性地飘向左边的床位,一看愣住。床上被褥凌乱,空无一人,如果是半夜上厕所也罢了,起床的话怎么会这个样子?

  他翻身下床,赤脚走过去,抚摸被褥。触手冰冷,显然主人一夜未归。当下心乱如麻,只觉寒气沿着掌心传入体内。

  开门声响起,他期待地转过头,却见来人是神情凝重的褐发少年。

  “索贝克——”肖恩讷讷,不知该如何询问。耶拉姆直接给了他答案:“他失踪了,到处都找不到他。”

  聚在楼下的餐厅里,谁都没有动筷。肖恩不死心地问了旅馆的每个人,又到附近的民居打听过后,才失望地走回来,朝同伴们摇摇头。

  “他到底跑哪儿去了!”昭霆浮躁地双手环胸,以脚打拍子。对座的杨阳摩挲茶杯,敛眉沉吟:“我们去拜托冒险家公会,张贴寻人启示吧。”

  刚坐下的肖恩闻言一喜,又要站起来,希莉丝拉住他:“不行!索贝克是用休利安神官长的相貌,虽然改变了眼睛和发色,还是有可能被认出来!”众人大为气馁,恨不得将帕西斯的假面具撕下来再踩两脚。

  “会不会他又打算暗地里跟踪?他不是一向神出鬼没的。”亲眼见识过帕西斯能耐的莎莉耶认为他们太大惊小怪了,出言开导。

  “不!他一定出事了!”肖恩再也克制不住激动之情,“被子没有叠,代表他是晚上出去,想一会儿回来继续睡,可是他没回来,所以他一定出事了!”

  窒息的沉默笼罩着席间,直到被桌椅的碰撞声打破。

  “我再去找!”

  “等等,肖恩,你先吃饭啊!”这回希莉丝没拉住,只能冲着他的背影喊。耶拉姆也劝道:“你这样莽莽撞撞地找有什么用,还是坐下来想想办法。”

  我连一秒钟也静不下来!肖恩真想这么大吼,强自忍耐。看出他的心情,杨阳冲口道:“其实他走了也好。”

  人人惊讶地看着她,察觉失言的黑发少女捂着嘴。

  “什么意思?”肖恩一脸山雨欲来。见状,杨阳也有点动气,连日来的不安和顾虑不受控制地涌出:“我一直在努力信任他,视他为我们的新同伴,但我实在做不到。我可以信任耶拉姆、希莉丝,就是无法相信一个把脸藏起来的家伙!不但和叶尔玛胡搞,还……”

  “够了!”肖恩厉声打断,“原来你一直是这样看他的!平常还装得一副同伴的样子,在我看来,你才是虚伪!”杨阳拍案而起,怒火瞬间攀升至最高点。

  “你知道什么!你以为我是无凭无据这么说的吗?他曾经漠视一家三口被害,剽窃了那孩子的长相来诓骗我们——这种家伙,你叫我怎么相信!?”

  血色从肖恩的脸上褪去,一如他微弱下来的反驳:“不会的,索贝克不是这种人……”

  昭霆等人目瞪口呆地旁观两个同伴唇枪舌战,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对宿命的另一半如此剑拔弩张。其他客人也递来好奇的视线。

  “我不是说他跟着我们有什么恶意,但他的心性确实不好。”明白自己伤害了对方,杨阳缓和语气,“而且,我早就发现了,他只对你好而已,我们不过是附带的……”

  琥珀色的眼眸射出苟烈的光芒,使她情不自禁地咽下后面的话语。

  “只对我好?他对你们不好吗?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忘恩负义的话!”

  “我……”想起帕西斯多次救了自己等人的性命,以及谢神祭的种种,杨阳词穷,却见对方咬了咬牙,转身跑出旅馆。

  “肖恩!”

  伸出的手只抓到一把空气,杨阳尴尬地按住脸,不敢面对身后的同伴。这时,一个清脆的嗓音传入耳中:“阳,你在嫉妒。”

  杨阳吃惊地回过头,对上一张娟丽的脸蛋。迎视她的目光,希莉丝重复了一遍:“你在嫉妒。”

  肖恩漫无目的地跑了一阵,停下脚步,扶着路旁的装饰树喘气,竭力压抑混乱的情绪,却怎么也无法使沸腾的大脑冷静下来。

  [他曾经漠视一家三口被害……]

  [他只对你好而已……]

  “不是的!不是的!”剧烈摇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辩白,因为他自己也不了解帕西斯是怎样的人,只是单纯地接受他,信任他。

  难道我信任错了?不!那些关怀决不是假的!可是杨阳也不会撒谎……

  “啊——我搞不懂啦!”肖恩抱头呼喊,吓了路过的行人一大跳,以为这个人是疯子。

  将前额本就凌乱的刘海揉得更乱,还是归纳不出结论。他本是直肠子的人,碰到这么复杂的事态,自然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整理。

  捶了下树干,肖恩决定暂且不管谁对谁错,先找到人再说。

  一有了方向,思路就清晰起来,他先到城门口打听,确定帕西斯没有出城后,拜托守卫留意,然后再一家家问过去。见他是男子,不少只有女性的人家颇为冷淡,听也不听就关门。气得肖恩只想踹门而入,痛殴她们一顿。这样连着吃闭门羹下来,速度当然快不了,直到中午,也只问了几十家。

  坐在中心广场的喷水池边缘,棕发青年把头埋进双手。身为灵体的他不会疲倦,不断加深的忧虑却令他心力交悴。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哥哥,我见过你在找的哥哥哦。”

  创世历1038年冰之月5日·南城珂维郡主城索伊拉·弯短剑旅馆——

  “说…说什么,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怎么可能嫉妒!”

  愕然片刻,杨阳涨红脸,结结巴巴地道。希莉丝反而露出诧异之情:“我又没说你喜欢肖恩,同伴之间也会嫉妒,何况你和他的关系比我们任何人都亲密。”

  杨阳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坐回原位:“我想我是有点嫉妒。”

  “为什么嫉妒啊,阳?”昭霆睁大眼。

  “索贝克是肖恩的旧识,等于他的‘过去’,而我们是他‘现在’认识的人,当然会有格格不入的感觉。”杨阳说得很慢,显然也在整理思绪,“尤其他是突然冒出来的,肖恩又对他特别优待,更让人不舒服。”

  “我可以理解,我也不希望肖恩恢复记忆。”希莉丝用力点头。昭霆还是不懂:“管他什么过去现在的,大家和平相处不好吗?维烈也是肖恩的旧识,就没见你们罗嗦。”杨阳狠狠瞪了她一眼:“但我们先认识维烈!”

  耶拉姆摇头表示不赞同:“你们不舒服,他恐怕更难过——肖恩根本不认识他。”杨阳和希莉丝顿时闷了。

  “难道…他之所以藏着脸,是怕肖恩想起来?他知道肖恩经历了什么,故意不让他想起来?”希莉丝喃喃道,一脸无法置信。杨阳的冲击更大,良久才挤出声音:“可是…他真的不是好人,贝姆特城主说……”

  “不是好人,就该死了吗?”莎莉耶打断。余人诧异地注视她:“咦?”

  “很多时候,没有坏人,好人早死了。”

  “你在说什么啊?”昭霆一头雾水。莎莉耶却咬着下唇,不再开口。希莉丝恍然大悟:“你是说背负。”

  “什么?”杨阳转头看她。

  “阳,自从我们组队以来,你和昭霆一个人也没杀对吧。”

  “……”

  “每逢战斗,都是我和耶拉姆小哥冲第一个——我不是在怪你,人在团体里的位子是自然形成的,性格也有适应或不适应。我和耶拉姆小哥承受得住杀戮,自然由我们背负血腥。索贝克可能也是如此,他和肖恩怎么看也像互补。看来真是错怪他了,那傻大个如果没有心计深手段狠的朋友照应,在那种年代根本活不下去。”

  杨阳垂下头,深深叹了口气:“是我不对。”希莉丝摆摆手,笑得爽朗:“别在意啦,你有那种反应是人之常情。”

  “嗯,不过一定得向肖恩道歉才行。”

  “那么走吧,然后一起找索贝克。”耶拉姆扬手叫来服务生,把桌上的饭菜打包,免得到时候某个大胃王嚷饿。

  正要开路时,门口走进几个人。

  艳如桃花冷如冰。

  看见为首的女子,杨阳脑中浮起这句形容。桃红色的秀发,明艳的双眸,宽大的祭司袍也遮不住婀娜的曲线,虽然按照南城的习俗戴着面纱,还是隐约看得出姣好的五官。

  希莉丝一边飞快地戴上面纱,一边小声告诉同伴:“是娜希瓦准祭司,呼声最高的下下任城主,蕾雪的堂妹。”

  那伙人似乎认定了他们,径直走来,在离杨阳一行两尺远处停下。

  “我是娜希瓦,哪个是领队?”

  语声冰冷,透出一股倨傲。

  前言撤回,是石头美人。杨阳心里充满了失望,她多么想看到冰宿那样真正的冰山美人,而不是这种以傲慢掩盖娇纵本性的大小姐。

  希莉丝顶了顶她,杨阳会意,绽开一贯的和煦笑容:“我是,请问娜希瓦小姐有何贵干?”

  “我代表此地的神殿邀请你们。”

  “做客吗?可是我们还有同伴在外面没回来,恐怕不便接受招待。而且…正如您所见,我们几个只是普通的冒险家,请问有哪里值得贵神殿青睐?”

  娜希瓦眼神更冷:“这是高阶祭司的旨意,我无权置喙。”她也以为杨阳是男的,言下便多了三分不客气。

  黑发少女为难地抠了抠脸颊,正想更委婉地拒绝,昭霆拉拉她的衣角,附耳道:“会不会是索贝克?”

  “不会吧!他又扮女装?”杨阳好不容易把音量控制在娜希瓦听不见的范围里。

  “可是流程很相似。”

  听昭霆这么一说,耶拉姆和希莉丝也不确定起来。莎莉耶更连连点头意示答应。杨阳想了想,道:“好吧,请带路。”

  即使不是索贝克,堂堂高阶祭司应该也不会做出什么龌龊的事。

  同一时刻·中心广场——

  肖恩豁然抬首,瞪视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小男孩,随即回过神,跳起来抓住他的肩膀:“你见过索贝克?”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男孩扁嘴,眼里浮起泪花。发觉自己弄痛了他,肖恩连忙放松手劲,却怎么也不敢松手,生怕唯一的希望飞了:“他、他长什么样?”

  “黑头发,蓝眼珠,穿白衣服,白斗篷,身边有只蓝色的小狗——跟哥哥说的一样,对吧?”

  “对对!你在哪里见到他的?现在还在不在?”

  “不在啦,昨晚我去药铺帮妈妈拿药,路过一条街时,看到他跪在地上很痛苦的样子,拼命用拳头砸地,全是血,还叫着肖恩什么的。我吓坏了,去叫医生,回来时他已经不在了。”

  棕发青年脸色惨白,全身发抖。见状,男孩关怀地问道:“你没事吧,大哥哥?”

  “没…没事,你带我去那个地方。”肖恩起身后才想起自我介绍,“啊,我叫肖恩,你呢?”

  “我叫约克。咦,肖恩哥哥,你就是那个哥哥叫的人啊。”男孩毫无心机地道。肖恩勉强一笑,在心里狂踹昨晚睡得和死猪没两样的自己。

  黑耀最后没有照小羽交代的,把血迹舔掉,而是用一发火球烧了现场。它却没料到,这个景象会带给肖恩多大的冲击。

  瞪着焦黑的炙痕,棕发青年一时失去了声音。约克从他颤抖的手察觉他的心情,安慰道:“别难过,肖恩哥哥,我妈妈说了,吉人自有天相,那个哥哥一定没事的。”

  “谢谢。”肖恩没有转移视线,无意识地道,“约克,你回去吧,谢谢你带路。”

  “嗯,你真的没事吗?”

  肖恩这才低头看他,眼神恢复了一点生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找腰包,塞给他几枚银币,温言道:“对了,你说你妈妈病了是吧,这是带路钱,拿去。”约克用力摇头:“不行!妈妈说了,要无偿帮助人!而且有好心的医师帮她治病,虽然技术不怎么好。”肖恩抚摸他的头,心想如果索贝克在的话,就可以叫他为这孩子的母亲看病了。

  想到这里,心口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茫然间听到一个冰质的嗓音:“肖恩·普多尔卡雷先生吗?”

  娜希瓦以挑剔的眼光审视单膝跪地的青年,日前她接到堂姐蕾雪的指示:不惜代价留下这位提拉的英雄。再不然,也要问出[丰饶之风]的秘密。她的恩师,此刻在神殿坐镇的高阶祭司梅琳也说了,如果能抓到这个大陆炙手可热的人物,对她的仕途大有助益,说不定还能踢开卡特或凯伊,挤身[四璧],与蕾雪并列。但是这会儿看到本人,她实在有点轻蔑。

  眼前的年轻人应该有二十多岁了,圆亮的大眼却像迷路的孩子一样无助,抬起头时,表情更转为呆滞,就和那些垂涎她容貌的男人一个反应。

  “头环!”肖恩跳起来,指着她的额头大喊大叫,“对啊,我有索贝克送的头环!哈哈哈,这下可以找到他了!”说着转身狂奔,丝毫不把美人放在眼里。

  “给我回来!”娜希瓦大吼,生平头一次在男人面前失态。

  肖恩定住,又咻地飙回来,诚恳地道:“哦,你刚刚是对我说话吧,不好意思我现在有急事,晚点再到弯短剑旅馆找我好吗?”娜希瓦冷笑:“我去过弯短剑旅馆了,也把你的同伴们扣押了。”

  “……”肖恩一震,无声无息地扣住她的脖子。娜希瓦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一时呆了。

  “准祭司!”隐身暗处的神殿战士奔出来。

  “约克,抱住我的腰!”肖恩反应奇快,一手将娜希瓦拎到身前,“放了我的同伴!不然我宰了这女人!”神殿战士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哼,你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嘛。”娜希瓦镇定下来,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打个商量如何?这样只会两败俱伤,你乖乖跟我们走,我就放了你的同伴。”

  “我不相信你。”肖恩也许不够聪明,但直觉绝对正确。

  “那么加上这小鬼如何?我认得他,他妈妈是神殿的下级祭司,你可以扭断我的脖子,但同时也会有另一个女人丧生。”娜希瓦故意说得大声,约克忍不住惊呼。

  肖恩的手一紧:“南城的统治者就是这样的?我算是见识到了。”嘲讽的同时,他观察神殿战士所站的方位:八个,这里四面开阔,要瞬杀太难了,万一逃了一个……该死!

  “别误会,这是我个人的意思——如何?考虑好了没?你掐得我很痛呢。”娜希瓦蹭了蹭他,语尾也带了丝撒娇。她年纪轻,比一般地位高的女性放得开,何况这男人也值得她用点小手段。

  “再动敲晕你。”肖恩威胁,压根没察觉她的用心,只堤防她捣鬼,沉吟片刻,道:“好吧,我跟你们走,先放了约克。”只有到神殿再见机行事了。

  娜希瓦眼光一闪,朗声道:“开路,放小鬼离开。”守在前方路口的两名战士依言侧身。

  “肖恩哥哥……”

  “没事的,你快走。”肖恩催促。约克依依不舍地放开手,朝路口跑去。没跑几步,六支箭从后方射来,直取他的背脊。

  “约克!”听到弓弦声就知道不妙,肖恩后发而先至,截下了那些箭,将惊魂未定的约克护在身后,琥珀色的眸子几欲喷出火来,“卑鄙!”

  “是你太天真了,大英雄。”娜希瓦揉着颈项走上两步,笑靥如花,“果然你很宝贝孩子,在提拉也是。”肖恩睁大眼。

  “你很惊讶?你以为要提拉的人民保密就能封住他们的嘴了?人是贪婪的生物,是有不少人尊敬你,但也有不少人只要一点蝇头小利就会出卖你。”

  肖恩抿紧唇瓣,内心却没有多少波动,仿佛经历过类似的事:“少废话,我认输了,带我去那个神殿。”

  “早这样不就好了。”娜希瓦绽开属于胜利者的笑容。就在这时,变生肘腋,肖恩掷出手中的箭,洞穿两名战士的心脏要害,攥着剩下的箭欺近她面门。见状,幸存的战士们大惊失色,纷纷抢上:“准祭司!”

  “快走!是陷阱!”

  娜希瓦的警告迟了一步,伴随着凌厉的呼啸,又是四名战士倒地;另两个被长鞭扫到墙上,浑身麻痹。肖恩正要拿下娜希瓦问出杨阳等人的下落,一个苍老的女声响起:“圣光!”

  雪白的光辉照上他的背,肖恩顿觉泰山压顶,踉跄跪倒。白魔法对灵体有远胜常人的效果,而且这人的修为似乎达到了大祭司的水准,只眨眼工夫就剥夺了他的行动能力。

  “师父!”娜希瓦惊喜地唤道。来人正是十二位高阶祭司之一的梅琳,手上提着约克:“娜希瓦,你太大意了。”

  “……高阶祭司。”后来被箭射中的四名战士也站起来。娜希瓦和梅琳大吃一惊。

  “竟然没杀她们。”娜希瓦瞥了眼两具一箭穿心的尸体,有所领悟,“是不想在小鬼面前杀人吧,你还真是个教育家。”

  “放了我的同伴。”肖恩冷汗涔涔,吐字不清。让他这么难受的不是圣光,而是来自前额的不明力量。

  冰冷的,蠢蠢欲动的力量。

  “呵,你以为你还有谈条件的资格吗,大英雄。”娜希瓦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咒,贴向他的眉心。接触的刹那,白光迸现。

  帕西斯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虽然比同龄孩子早熟许多。

  [肖恩师父。]

  唤住某个用螃蟹步伐在走廊缓缓移动的人,倚着墙的银发少年笑容灿烂,[这么晚了,你想去哪儿?]

  [啊、啊,帕尔。]棕发青年转过头,心虚地笑,[我想上厕所。]

  [厕所不在那边。]

  [……]

  不等对方想出下一个借口,帕西斯先一步道:[你又想上哪家喝酒了?]

  [不是啦!]肖恩跳脚,[是妮妮的妈妈病了,需要月见草的花救命,我想帮她去采。]帕西斯凝神回忆,好容易想起是白天送花给他的小女孩的名字,微微皱眉:[月见草生长在山崖下,现在又是晚上,太危险了。]

  [区区山崖怎么能难倒我,而且月见草的花只有晚上才开,安啦安啦。]

  [那…早去早回。]一方面想不出挽留的理由,另一方面也信任师父的能力,帕西斯颔首放人。直到他躺回床上,快要入睡时,才想起月见草的花是剧毒,根本不能做药。

  正因如此,他才及时叫醒其他人,没有仓促应战。但敌人来势汹汹,又无一不是顶尖的高手,血战了一夜,他们六个还是尽数被俘。

  [让我瞧瞧,哪个是世界之相。]领头的瘦长男子抬起玛丽薇莎的下颚,嗤笑了一声,[一定不是这个,这种货色连暖床都寒酸,普多尔卡雷的眼睛瞎了吗?]

  [拿开你的脏手!]鲁西克发出愤怒的吼声。旁边的战士嘲笑着踢了他一脚:[帅哥,你还把这丑女当宝啊,哈哈!]

  [露茜!]

  [不要叫我小名!]

  [噗!]明明火烧眉毛了,看到鲁西克面红耳赤的模样,华尔特还是忍不住喷笑。安迪米拉尔立刻朝他投以“你真没紧张感”的目光。

  帕西斯的注意力则放在周围的民众身上,那些昨天才被他们拯救的民众,此刻只是冷漠地、畏缩地站在外围,袖手旁观他们的恩人受难。

  [那只剩下这个了。]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拉回他的意识,果然对方的目标是他身边的菲莉西亚。

  [别靠近我!你这竹竿!]被锁在大汉怀里的黑发少女激烈踢蹬双腿。

  [呵,是个小辣椒啊。]瘦长男子倒也不敢伤害她,停在原地。一名法师走近道:[无妨,马上就黎明了,一切幻术都会解除。]

  说话间,第一缕阳光越过房顶,照在这块挤满了人的空地上。仿佛被手抹过的水彩,少女的双眼起了变化。

  左眼紫,右眼绿,被称为[世界之相]的异相。

  哗然。迷信的民众是惊惧,东方学舍的成员是惊喜。瘦长男子啧啧赞叹地伸出手:[这就是普多尔卡雷的宝贝啊……]

  [拿开你的脏手。]

  和鲁西克一模一样的低喝,却蕴涵让人不得不从的魄力。人群慌忙让出一条道路,露出棕发青年满身血污的身影。

  [哟,我们的天才回来了。瞧这狼狈的样子,月见草的花很香吧,还有我可爱的宠物——我估计你的肋骨起码断了两根。]

  少年少女齐声惊呼。肖恩摆手示意他们不用担心。

  [再断一根也足够收拾你,雷奥。]瞅着瘦长男子的眸肃杀而犀利,淡淡地冷笑。

  [哼,哈哈哈,普多尔卡雷,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啊!看看你脚下,还有我身后!]雷奥用脚尖点点绘着法阵的地面,脸上是扭曲的笑容,[就算你不管你的弟子,我看你也动不了了!]

  [是吗。]

  微笑的同时,蓬蓬两声,两名高阶法师的脖子冒出血花,而上面的头已经不见了。这种情景代表青年确实状态不佳,平时他可以杀人不见血,但追击者一方并不知道,反而震惊他身手的迅捷狠辣,视野在短暂的错愕中失去了猎物的踪影。

  哀号叠起,解决了会放冷箭的法师,肖恩闪电般窜至叫嚣发令的雷奥背后,将一个尖利的东西抵上他的喉咙。

  [不要动!]喝住想拿弟子们做人质的战士,肖恩毫不留情地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不然我宰了你们的头!]

  [你…你…我的小可爱……]雷奥瞪着颈上的凶器发抖。肖恩重重一哼:[还小可爱哩,跟你一样的蛇,居然咬我‘那里’,差点就死会了!]

  拿在他手里的正是一枚蛇牙——单向的沉默结界使他无法施法,这只从蛇嘴里扳下打算丢还主人的蛇牙,竟成了他扭转局势的临时武器。

  [屋顶上的弓箭手下来!你们爬墙的动作太吵了!]肖恩在声音里运用了斗气,震落了偷偷摸摸的埋伏者,却加剧了伤势。正如雷奥所料,花毒和召唤兽的双重陷阱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想到这里,他心一酸,随即捕捉到从后接近的偷袭者,爆发的反射神经立刻做出反应:抽出雷奥的佩剑反手刺出,响起的却是属于儿童的惨叫。

  [妮妮!]肖恩吃惊下转过头。雷奥乘机给了他一手肘。女孩的母亲怒吼着扑过来,将一桶淡绿色的水泼到他脸上。

  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

  月见草的花香!帕西斯瞪大眼,眼睁睁看着师父倒地。其他市民有样学样,纷纷把早就准备好的毒水浇下去。

  [干得好,干得好,你们都是荣誉市民,统统可以到圣域居住。]雷奥哈哈大笑,一脚踩上肖恩的后脑勺,使劲碾踏,[如何,普多尔卡雷,被自己拯救的民众背叛的滋味?]

  棕发青年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双拳。

  目睹这一幕的绿眸,燃起足以焚毁一切的狂焰。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回应他的怒气,现世的一角迸出冰白的光芒。

  “你们有没有觉得好冷?”

  昭霆搓了搓臂膀。被关起来依旧悠闲地看书的杨阳头也不抬地道:“我早就发现了。”

  “好像有点不对劲。”希莉丝第一个嗅出异样,起身走到窗前,一拉竟然拉不开,仔细一看,窗缝里闪耀着冰晶特有的光辉,“这是……!”

  紧接着,房里的气温下降到浮现雾气的程度。

  “聚到我身边!”

  杨阳也感觉出异常,解下法杖,一等同伴靠拢过来,就飞快地念出咒语:“炎之精灵王伊夫利特,请赐予我你的力量,护佑我等周围,将一切不善的来意,阻挡在炽热的屏障外——真红界!”

  托房间外的结界之福,她得以在冰风降临之前施完法术,无数的火光组成碗形的障壁,阻挡了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来自远方的能量风暴。

  一波!

  两波!!

  三波!!!

  冷风与火界的相撞产生大量的蒸气,激荡的冲击波撕碎房里的家具,震裂了天花板、地面和四壁。在杨阳后继无力的刹那,攻击的力量陡然消失,她不由自主地跌坐下来,大口喘息。

  “阳,没事吧?”昭霆和希莉丝担心地伸手相扶。

  “累…累死我了,到底怎么回事?”

  “门完全冻住了。”莎莉耶小心地走过覆盖冰膜的地板,试着拉拉房门。耶拉姆皱眉道:“奇怪,要杀我们的话,根本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闻言,杨阳面沉如水,拄着法杖站起。

  “快出去,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噼里啪啦的声响唤醒肖恩有些模糊的神智,和娜希瓦一起错愕地瞪视她冻结的右手。

  下一秒,冰封扩展到身体。

  白光炸裂。

  骤然刮起的冰寒之风席卷了整个都市,将范围内的一切有生命物体和无生命物体化为僵硬的冰雕,只除了风眼里的被保护者和被囚禁在神殿里的一行人。

  肖恩震惊得张口结舌,当下意识地摸到前额的冰之环,才恍然大悟。

  “住手!住手!索贝克!”

  从头环里散发出强烈的杀气,让他确认了同伴的生存,也察觉了他的意图。

  无视他的恳求,汹涌的能量波再度爆发,这一回,附近的冰尸被震成了碎片,连同男孩的尸体。

  “约克!”

  伸出的手被结界阻挡,肖恩只能眼睁睁看着幼小的身体崩溃瓦解,变成一地晶粒。

  死命扳头顶残忍的凶器,却无法撼动一丝一毫,黑发少女的话语闪过脑海,他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

  狂嚣的风声吞没了微弱的声音。

  一阵莫名的心悸后,帕西斯睁开双眼。

  摇曳的视野映出华丽的真丝床顶,他急促地喘息,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紧接着,心脏又是一紧。

  糟糕!

  发觉那是冰之环传来的波动,他脸色大变。因为和他的愤怒起了共鸣,法器的力量失控了。

  竭力撑起沉重得像铅块的身体,帕西斯扶着床头柜调整呼吸,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积蓄返回的力气,却压抑不住担忧之情的曼延。

  这下惨了。虽然肖恩师父受法器保护不会有事,但如果杨阳他们在附近……

  “师父,你还不能起来!”

  伊维尔伦城主推门走进,脚边跟着刃雾,肩上停着一黑一白两只小鸟。

  “罗兰……”帕西斯大吃一惊,喃喃道,“该死。”竟然把他送来东城,这下要回去就更费力了。

  匆匆将手上的脸盆放在床头柜上,罗兰掩不住诧异之情:“医师说你起码要昏迷一个礼拜,怎么这么快就醒了?快躺下,我帮你冷敷。”

  “不用,我要去一个地方。”

  “开玩笑,你这破身体还想出去?”罗兰充耳不闻,伸手把他按回床上。帕西斯气极不耐,吼道:“别阻拦我!”

  罗兰愣住。

  “……抱歉。”帕西斯虚弱地合眼,喘了会儿粗气,再次撑坐起来,“有没有传送卷轴?给我一个。”罗兰沉默片刻,道:“你要去哪,我送你去。”

  “南城,珂维郡的主城索伊拉。”

  “地点太小,可能会有点误差。”看出他连披件外衣的闲情也没有,罗兰脱下自己的斗篷包住他,施展转移的法术。

  “对不起,罗兰,主人他——”小羽慌忙为帕西斯道歉,刃雾和黑耀也满脸内疚。

  “没关系,我已经和宫廷术士商量过,贺加斯的事就交给我处理。”

  抚摸小羽柔软的羽毛,金发青年温和地微笑,垂眸掩盖眼底的失落。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色。

  帕西斯打了个喷嚏,拉紧肩上的黑天鹅绒斗篷,周围的温度低得连有一半翼人血统的他也受不了,他不禁感激徒弟给了自己这件御寒衣。

  凝神感知同伴的下落,帕西斯欣喜地发现两处生命迹象,就是说肖恩和杨阳他们都还活着。

  用幻象手镯变回休利安的样子,他艰难地朝冰之环的方向走去,虚脱的身体好几次滑倒,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次手腕被坚冰划破,流出纯金色的血液。

  他的时间不多了。

  注视迅速愈合的伤口,帕西斯近乎冷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梅菲安死后,他拜托维烈对自己施了催眠术,再碰到相同的情况会强制人格转换,正因如此,他才能在昨晚的战斗中胜过贺加斯,苟延残喘下来,而没有无声无息地消亡。

  连腐败的尸体也不会留下,彻彻底底的[灭]。

  寒气钻进肌肤,一分一分凉透心扉,拉了拉斗篷,却无法像刚才一样暖和起来,他下意识地唤道:“肖恩师父、肖恩师父……”

  他一定会记得我吧?即使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名叫“索贝克”的同伴。

  苦笑了一下,帕西斯继续蹒跚前进。无所谓了,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挣扎了一千年,他早已倦极累极,只要能在那个人身边度过剩下的日子,死亡也没什么可怕的。

  转过街角,一个半跪的身影跃入视野,帕西斯绽开发自心底的笑容:“肖恩师…肖恩!”

  棕发青年僵了僵,没有回应。

  看出他的异常,帕西斯终于注意到散落在地上,明显是尸块的碎冰,倒抽一口凉气。

  “对不起,我没料到会变成这样。”踉跄走到对方面前,他弯下腰,“你听我说……”

  “别碰我!”

  肖恩挥开他伸过来的手,语气里的嫌恶仿佛一把钝刀,撕裂帕西斯的心。

  “啊……”看见对方眸里的受伤,肖恩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讷讷不知如何补救。

  帕西斯怔怔看着那只手,忽然什么感觉也没有,整个人像抽空了似的恍惚。当回过神,他感到冰凉的液体沿着脸颊滚落。

  下雨了。

  修长的身影仿佛融入雨幕般消失,肖恩惊呼了一声,伸手去抓,却连衣角也没来得及触碰到。

  索伊拉西郊的树林里,细密的雨丝穿过叶缝,打湿了蜷坐在树下的人。

  不同于雨声的轻微声响由远及近,交抱的双臂间传出低哑的嗓音:“刃雾?”

  “罗兰很担心你,叫我来看看你。”

  千里迢迢赶来的妖兽解释,眼中交织着迷惑与关怀。

  他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肖恩先生他们呢?

  帕西斯一动不动,上扬的唇角溢出自嘲的笑声,久久回荡在林间。

  “我以为,只有他不会嫌我脏的。”轻语如诉,他抬起头,眸里的光芒缓缓冷寂,“结果,还是只有黑暗能够包容黑暗。”

  刃雾有些明白,僵硬地回望他。

  属于第三者的脚步声突然响起,刃雾诧异回首,帕西斯却像料到来人是谁,平静地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

  “索贝克……”肖恩一脸焦急地出现。帕西斯以微笑迎接:“杨阳他们没事吗?”

  “啊?没…没事。”满腔的话语被堵在喉间,乱了阵脚的肖恩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思考要怎么表达歉意。然而,一触及对方的双眼,他脑子一空,再也想不起任何准备好的台词,只觉冰寒刺骨。

  对面的人笑容亲切,眼神却没有丝毫波动。

  太迟了!他绝望地想:太迟了……

  “是吗,那就好。”帕西斯笑得更欢,接着微微一敛,“别这副表情,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头环是我送你的,人自然是我杀的。”

  “可是那个时候,你不是要对我说什么吗!”

  “哦呀,你听错了,我只是想扶你起来。”

  肖恩瞪着他,心里又气又苦。见状,帕西斯反而退让了一步:“肖恩,你认为我是怎样的人?”

  “……”

  “如果你的答案是‘好人’,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是错的,这样,你可以不用内疚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

  “不是的!不是的!”肖恩激烈反驳,“你不是……”内心有个声音大喊着真相,他却听不清楚,冥王的封印阻隔了过往的记忆。

  这一刻,他恨死了懦弱的自己!如果能想起眼前的人是谁,就不必徒劳地重复无用的否定。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下意识地横臂擦拭,不想让对方看到这么丢脸的自己。

  帕西斯也反射性地伸出手,却停在了半空,毕竟,他现在连碰触他的资格也没有了。

  稍稍抬起,他换了个目标,摘下那只冰白色的头环。

  “索贝克!”惊觉他行为的意义,肖恩恍然抬首。

  “这东西很冷吧,不舒服就早点说嘛。”将冰元素还原,同时也是埋葬某些东西,帕西斯手指他身后,淡淡地笑,“那里有篝火,很温暖,去吧。”

  “索贝克!”

  “我不叫索贝克。”

  抱起刃雾,帕西斯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说出真名,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再见。”

  估计两人应该谈完了,杨阳端着两杯咖啡走进林子深处,惊见同伴失魂落魄的背影。

  “肖恩……”

  艰难地吐字,颤抖的手拿不稳杯子,温热的液体洒了一地。

  深沉的负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眼前的景象比任何指责都尖锐,她竭力挤出苍白的安慰:“别难过,他一定会出现……”

  “不会的。”眼泪再次打湿面颊,肖恩低头哽咽,“他不会再出现了。”

  气氛压抑到最低点。

  近乎逃跑地离开完全被冰封的索伊拉,一连三天他们都不敢进入市镇,而在旷野里跋涉。幸好马和行李都在——马是新的,连同原本被冻在旅馆里的行李一起放在东边的城门口,但是属于银发青年的部分都不见了,就像消失的本人。

  彻彻底底的断绝。

  肖恩因此更加沉默,接连三天没说上一句话。受他影响,其他人自然开朗不到哪去,连最活泼的棕发少女也失去了生气。

  这天,一大清早就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冰晶将大地渲染成纯净的银白。六匹马以小跑的步伐在荒道上奔驰,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来。众人错愕地面面相觑,然后四下寻找让坐骑停步的原因。眼尖的昭霆第一个发现,啊了一声。

  左边的山丘上有一个身影。

  见众人注意到自己,他缓缓走下。漆黑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随风轻冉;秀长的眼眸依然闭着,前额的精灵之眼也是原先那只;肩上一如既往背着大背包;脚步不是很稳,但是很轻盈,仿佛归乡的游子。走下飘雪山丘的白衣青年,情景美得宛如梦幻。

  和煦的笑容在唇角绽放,带来春天的气息,温润的嗓音轻暖而慰籍:

  “我回来了。”

  那一瞬间,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在同伴爆发出欢呼之前,棕发青年当先跳下马,飞奔过去,将来人紧紧搂住。

  “维烈!”

  冰之月7日·南城首府拉鲁——

  蕾雪反复阅读手中的文件,绝美的容颜渐渐变得铁青,良久,她才缓缓抬首,看向对座的人。

  那是个仿佛月光幻化而成的青年,一头纯银也似的长发垂至腰间;五官秀丽出尘,唇边噙着一抹好像永恒的微笑;祖母绿色的双瞳却毫无笑意,深不见底;优美的身段罩着雪色长袍,左手臂搁着一件黑天鹅绒斗篷,右手支颊的姿势有些慵懒,却十分性感。

  “你的指控是有效的。”过了一世纪那么长的时间,蕾雪终于打破沉默,将不甘和苦涩咽回肚里。

  “很高兴代理城主大人如此深明大义。”银发青年的声音悦耳动听,清越中有着丝绸般的醇厚。

  “但是,我的堂妹…还有梅琳大祭司都已经死了,您不觉得您的控诉有点没道理么,费尔南迪先生?”

  青年低头浅笑,宛如一株在静夜里绽放的罂粟,妖艳也。

  目睹这一幕的祭司,从心底泛起凉意。

  新年的第二天,伊维尔伦城主罗兰·福斯有个年轻师父的消息就传遍了大陆。对于他的来历有许多揣测,其中“乐师”和“银龙”占据优势。毕竟帕西斯当夜的表现只有一曲迷醉全场的琴音,而罗兰的音乐造诣也赫赫有名;至于银龙,纯粹是从那头银发推断,值得玩味的是白银之谷并没有对此否定,就得到了不少拥护票;当然“王家私生子”的说法也有,不过这种猜测是不能大声说出来的。

  现在见了本人,蕾雪觉得那些市井流传都不对,虽然她和帕西斯也只刚照面,却直觉他比罗兰更危险。

  “是没有道理,但合法。”帕西斯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似乎有点厌烦的样子,“如果他们不是要求我城的保护,我也不会来登门问罪。”

  蕾雪再也无法维持镇定,双拳在膝上握得死紧:“贵城…将提拉的英雄一行纳入保护之下了吗?”

  “这是当然的吧,毕竟这件事我们也牵涉在内,再不做点表示,可是会引起公愤的。”

  “……”

  帕西斯换了个坐姿,将挂着斗篷的左手放在交叠的双腿上,回忆什么似的笑了:“其实这件事真是个不幸的巧合。我为了取得炼金术士的执照来到贵城,意外结识了娜希瓦小姐——嗯,不是我说坏话,贵城的女性对待男性的态度确实不够友善,她不但以可疑份子的名义扣押了我,还没收了我所有的研究成果,其中就包括那件引起悲剧的半成品[冰之环]。至于她怎么会拿我的道具去对付提拉的英雄一行,或者只是不小心触动了机关,我就完全不清楚了,因为之后我一直被关在神殿里。也幸好如此,冰风暴才没有夺去我的小命。”

  “我为堂妹的行为向您致歉,费尔南迪先生。”蕾雪艰难地道,“可是…您为什么不向娜希瓦坦白您的身份呢?”帕西斯淡淡扫了她一眼:“代理城主大人,以势压人也许是贵城的习惯,但决非我城的美德。”蕾雪咬了咬下唇:“请恕我失言。”

  “无妨,您过谦了。”帕西斯以一个微笑化解了略微僵凝的气氛,随即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再后悔也无用,只能尽力补偿,所以第二天就和他们取得了联络。很幸运,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接受了我的道歉,不过对于我的邀请,就不是很感兴趣了,遗憾。”

  “这么说,贵城还没有与提拉的英雄达成协议?”蕾雪一喜。明了她的心思,帕西斯微微一笑:“这其实就是我来的主要原因。”

  “咦?”

  “按我的本意,是不想追究这件事的,但是受害人要求一个交代,我也莫可奈何。”

  蕾雪更为高兴:“这不是问题,请让我和他见面,我们一定会尽力赔偿的!”帕西斯又打了个哈欠,眉间隐隐有股倦意:“代理城主大人,人命是金钱赔得起的吗?”蕾雪顿时僵住了,大睁的眸写满震惊。

  “没错,他们有同伴在这次的事件中丧生了,就是那位名叫索贝克的青年。”反正以后不会再用这个假身份,帕西斯索性废物利用。听了这席话,只要蕾雪不是白痴,肯定断念。果然,下任南城城主眼中的喜悦渐渐冷却:“我……非常遗憾。”

  “我也是。”

  “那,普多尔卡雷先生有什么宣言吗?”

  “他们当然是很愤怒,但索伊拉的市民也是无辜受害,追究此事,只会让死者不得安宁,所以只要贵城以后别再打扰他们,他们就不会提出正式的控诉。这份东西,不过是口头抗议罢了。”

  蕾雪松了口长气,但忙忽了半天,一无所获,还赔上一个亲人,一位同僚和一座都市,让对手捡了个大便宜,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占尽上风的帕西斯适时抛出让她心情舒畅的香饵:“说句老实话,令妹的做法实在轻率了点,害他们对统治阶级的印象差到极点,连带我城也遭殃,好说歹说都没效。”

  不出所料,蕾雪嘴上连声告罪,心下只乐得翻了天。

  “既然有代理城主大人的保证,我就放心了,相信梅莲可城主也不会有异议吧?”

  “是,这您尽管放心。”

  帕西斯点点头,起身准备告辞,这时,他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手及时扶住椅背才没有跌倒。

  “费尔南迪先生!”蕾雪惊讶地站起来,正要开口唤人,被一只扬起的右手阻止:“没事,只是贫血的老毛病,让您见笑了。”

  “真的不用请医师吗?”

  “多谢关怀,我自己就有医师资格,所以我的身体我最清楚。”帕西斯悠闲地笑着,弯腰行了个标准的绅士礼,“和您聊天很愉快,期待下次再会。”蕾雪情不自禁地回以仕女的礼节:“我也衷心期待。”

  一走出有壁炉取暖的会客室,帕西斯就披上徒弟送的斗篷,大步离开。路过的女性都朝这个容貌好气质佳的客人投以好奇中带着倾慕的视线,私下交换情报,地位高的还上前纠缠。幸好蕾雪派来的侍卫后脚赶到,将他平安护送出王宫。

  “帕西斯,休息一下吧,你的身体还很虚弱。”见四下无人,刃雾跳出主人胸前的空间袋。

  银发青年露出不同于刚才的笑容:“刃雾,你不觉得在睡梦里死亡这种死法,很不适合我么?”

  “可是你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站着升天!”

  “啊,这也比稀里糊涂翘辫子得好。”

  劝不了主人,刃雾丧气地垂下头。相反,帕西斯仰首看天:“今晚的星星真漂亮。”已经被他这种赞美吓怕的刃雾赶紧抬起头,正好捕捉到一条划过天际的闪光:“流星!帕西斯,快许愿!”

  “说什么蠢……”一言未毕,帕西斯的瞳孔猛然收缩,也不管会不会被人看到,展开光翼,直追消失在远处的流星。

  天杖边飞边痛骂迷糊的主人,居然给自己错误的地址,害他在森林里兜了好久才找到那帮被变成巨魔的精灵。解除了咒术后,又被精灵长老埃洛尔拉着问恩人的近况,再加上他自己也有“少少”路痴,以至于磨蹭到今天才回来。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经过被冰封的索伊拉时,见多识广的神圣器也愣了愣。追击者乘机加快速度,一个转折跃至他面前,甩手一枚光炮。

  被打得翻了两圈,天杖大怒:《谁!?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敢挡老子的路?》

  “呵,很像肖恩师父的性子啊,有点舍不得封你。”帕西斯柔化了唇边的冷笑,眼神却雪亮如刀。听到誓约者的名字,天杖怒气一敛,上下打量来人,好不容易认出是当年跟在肖恩身后的少年:《帕西尔提斯·费尔南迪?你还活着!》

  “你落伍了,没人告诉你贺加斯跑进了我的身体?”

  《哟,被选为神体啊,这可是至高无上的光荣。》

  若非听出他语气里的讽刺,帕西斯当下就会暴走:“安心地去吧,我会为你打造个好棺材。”天杖大吃一惊:《喂喂,你想动手?你疯了!即使你是神体,也不可能毁得了神圣器!》

  “我不会毁灭你,只要封了你就行了。”

  呼应充满杀意的低语,大气起了激烈的变化,群星俱隐,金轮月却爆射出数倍的光芒。晚睡的人们都从窗口眺望这幕异象,担心是不是什么不祥的预兆而惊恐不已。

  笼罩星辰的云层形成巨大的漩涡形状,空间弯曲,因汹涌的能量而颤抖,从漩涡的中心激射出一道闪亮的光柱,将华丽的神圣器纳入其中。

  《你还真打啊!》天杖发出挑毛了的怒吼,七彩的光芒仿佛合拢的花瓣包裹住银发青年,却在下一秒被膨胀的金光击溃,猛烈的冲击波射向四面八方,化作狂暴的飓风将空气翻腾得更加剧烈。

  呈现鲜明对比的,帕西斯附近的气息却是异样平静,凝滞得几乎像颗晶体,一如他冷定的眸,萧煞,酷烈,充满不顾一切的决心和玉石俱焚的狠厉。看到这样一双眼,连从不知畏缩为何物的天杖也不禁气势一馁:《你干嘛这么拼命?你我又没深仇大恨。》

  “你一回到肖恩师父身边,他一定会叫你解开他记忆的封印。”

  《这样不好吗?你不想他认识你?》

  祖母绿色的眸子动摇了一下,在刹那间变得温软而脆弱:“想啊,可是那样他会不快乐,所有会让他不快乐的东西,哪怕是我自己,我都会亲手将它们消除!”

  伴随再度高涨的杀气,包围着天杖的光柱陡然大亮,上方却脱离了云层,只留下一个不断迸射出闪光的缺口。光柱飞快缩小,横向却缓缓扩张,形成一个茧状的物体。而炽白的光茧外,缠绕着五颜六色的光丝,这是天杖奋力一击的前兆。

  看出敌人还想挣扎,帕西斯当机立断地划破右腕的动脉,黄金溶液似的鲜血有自主意识般一圈圈旋绕住光茧,铿一声脆响,化为金色的锁链豁然收紧。与此同时,彩光全碎。帕西斯将另一只手按在光茧上,喝道:“封!”

  丝丝黑气渗入不透明的内部,剥夺了天杖的意识。做完最后的步骤,帕西斯也精疲力尽,连同光茧一起坠入底下的都市,砸出一个深坑。碎裂的冰凌片片飞起,混合着大量的石块和沙尘;远处的建筑物也在地震中摇摇欲坠,抖落了形同外壳的坚冰。

  良久,轰鸣声才渐渐平息,天空重新放晴,星子放射出璀璨的光辉,中央的月轮却稍显黯淡。刃雾穿过惨遭的废墟,找到了跪趴在坑底的主人。

  “帕西斯!”

  银发青年不停地咳血,面容因痛苦而扭曲,但是痛苦的根源不是身体,而是心灵。

  “咳咳…哈哈哈,刃雾,为我庆祝吧!”他大笑,眼神却在哭泣,“我又可以多活一段时间了!”

  “帕西斯……”妖兽眼里浮起怜悯,这样的情绪却像一把尖刀,将帕西斯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割得更加支离破碎:“收起你的同情!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是。”

  帕西斯倚着光茧站起,神色恢复了冷静,若无其事地擦去嘴边的血渍,朝地面踉跄走去:“把这个坑冰封了。”

  广袤而暗沉的森林里,熊熊燃烧的篝火切割出一个温暖的空间,橘色的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归来的魔界宰相静静聆听黑发少女的叙述,末了,深深叹了口气:“是吗……”

  “告诉我,维烈,索贝克到底是我什么人!”肖恩激动地喊道。杨阳说话时他就有几次想打断,好不容易忍到最后。

  “他不想你知道,所以我不说。”

  “为什么!?为什么不认我?”

  “因为你会不快乐。”

  怎么也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肖恩愣住了,杨阳等人也张口结舌。维烈缓慢却有力地道:“他一定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回复记忆,但是你想起他的同时,许多悲伤的事也会想起来,而且…你现在已经这么自责,一旦想起他,会更加痛苦。”

  “就为了…就为了这种理由……”在一片死寂中,肖恩用颤抖的手盖住脸,“维烈,我伤了他!可是我连向他道歉也做不到,因为我不认识他!我不了解他是怎样的人!我恨死了只会逃避,不敢正视过去的自己!”

  “不关你的事。”维烈叹息着勾住他的脖子,贴近自己的胸膛,“任谁有那样的过去,都会受不了,不敢正视。何况,主要是封印的力量太强了。”

  “是谁下的封印?我要送他去见冥王!”

  “……是冥王。”

  “啊!?”连同肖恩在内,每个人都傻眼。维烈干咳道:“封印有两道,一道就是冥王下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肖恩一肚子的怒气忽然失去方向:“他为什么……”

  “别怪他,他是为你好,和帕…索贝克一样。”

  “帕?帕什么?”这时的肖恩耳朵比驯鹿还尖,一把揪住维烈的衣领,“告诉我!至少告诉我他的名字!”被那哀求的语气打动,维烈心一软:“你都叫他帕尔。”

  “帕尔、帕尔……”专注地念着这个名字,肖恩的表情似哭似笑,“他是我的弟子。”杨阳等人大吃一惊:“你的弟子!?”维烈也满脸讶色。

  “是,我只记得名字的弟子。”

  “……”

  林里再度安静下来,只有火柴的劈啪声和众人的呼吸声回响。

  “我果然是个坏师父。”肖恩松开手,颓然坐回原位。杨阳为了转移气氛,道:“这么说,索伊拉的悲剧不是索贝…帕尔造成的了?”

  维烈迟疑了一下:“老实说,他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余人瞪大眼。

  “他的个性相当…偏激,际遇也很…不幸,就算哪天他要毁灭全人类,我也不会惊讶。”

  这回杨阳等人转向肖恩,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你居然收这么可怕的家伙当弟子”。维烈补充道:“但是这次的事应该不是他干的,或者当中有什么误会,因为他非常重视肖恩,决不会让他看见那种景象。”希莉丝脑筋动得飞快:“也就是说,他背地里还是会干的了?”维烈以沉默表示认同。

  众人嘴角抽搐。

  半晌,肖恩浮起坚毅之情:“他有罪,我和他同罪。”昭霆冲口道:“你在说什么啊!”

  “他是为了保护我,对吧?”肖恩直视维烈,一字一字道。后者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肖恩,你没必要替他担负,这是他本身的问题,保护可以用更温和的手段。”

  “他是我的弟子!”肖恩的声音不大,却充满近乎执着的坚定,“即使坏,也是我没教育好,是我的错!”众人无言。

  耶拉姆开口道:“无论如何,索伊拉的事不是他干的,你可以抬头挺胸地去见他了。”肖恩刚挺起胸膛,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瘪下去:“不…不行,我没脸见他——维烈,你帮我跟他说好不好?不原谅我也没关系,要打要骂随便,叫他回来!”魔界宰相十分为难:“你都不行,我更不可能。”

  “试试看嘛!”

  “好吧。”维烈长叹,“不过今晚先让我休息一下。”众人如梦初醒,搭帐篷的搭帐篷,烧晚饭的烧晚饭,惟独莎莉耶坐在原地,维烈温和地看着她:“不自我介绍吗,小淑女?”

  “莎莉耶·亚拉斯帝尔。”

  “我叫维烈·赛普路斯,请多指教。”金发少女眼里有种魔界宰相似曾相识的神采,正思忖在什么人身上见过,对方靠近他,小声道:“你…请你一定要带回他!”

  维烈想起来了:她很像帕西斯。

  “我尽量。”

  “莎莉耶,他可是魔族,魔界宰相哦!”在用无刃打桩子的昭霆爆出惊人的内幕。莎莉耶不信,回她一个“你当我白痴吗”的眼神。

  “对了,维烈,扎姆卡特和月怎么没跟你一道回来?”帮忙耶拉姆切菜的杨阳问道。

  “他们俩去旅行了,说你们老死以前会回来看你们。”

  ……真是重色轻友二人组。

  昭霆打歪了木桩,肖恩把柴薪拗成两半,希莉丝将还没切好的菜当成两个同性恋倒进汤锅,耶拉姆捏碎了面团。忽略同伴们的杀气,杨阳苦笑着岔开话题:“那你怎么还戴着精灵之眼?你的瞳仁应该不是橄榄形了。”

  “这个…这里面另有原因。”维烈尴尬地抠抠脸颊,含糊了过去。

  深夜,维烈悄然起身,钻出帐篷,没有惊动轮到守夜却在打瞌睡的昭霆,朝林子深处走去。

  越远离篝火,气温越低,能见度也越差。幸好冬季树木疏朗,满天星光洒下来,让他不至于看不见脚下的小路。踩着冰冻的硬土,他走了几个小时,来到一片空地。

  银发青年坐在树下,闭目沉睡。一头宛如月光织就的长发散乱地铺满身周的地面,欠缺血色的肌肤透出迟暮的气息,若非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几乎就是个死人。

  魔界宰相顿了顿,刚要迈步,对方陡然睁开眼,冷电般凌厉的视线霎时定住他的身体。

  “维烈?”帕西斯有些诧异,收回杀气,意识不清地耙耙刘海,突然大喝,“刃雾,死出来!叫你盯着我的!”妖兽从树后探出头:“你好不容易睡着……”帕西斯一掌将它扫回树后躺平,慢吞吞地站起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帕西尔提斯,你没事吧?”维烈毫不掩饰担忧之情。

  “如你所见,没缺胳膊少腿。你倒是不错,和那头通缉犯龙分开了。”帕西斯注意到他的头发变回了黑色。

  “肖恩希望你回去。”

  “回去干什么呢,那里已经没有我的位子。”

  帕西斯笑得有一丝寂寥,随即敛去,满面堆欢地道,“肖恩师父要你当说客?他的眼光实在很差。”维烈苦笑:“我是没什么自信。”

  “哪,维烈,你回去跟他说,不用惦记我,我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

  “你真的过得很好么?”维烈瞥见他衣服上的血迹,神色凝重,“我看是好的反义词。”帕西斯冷笑:“即使如此,也轮不到你来管我。”

  “……”

  “唉,才这样就打退堂鼓,你真是老实。”帕西斯摇了摇头。维烈嗅出希望的味道:“帕西尔提斯,其实你也想回到肖恩身边吧?那就别再闹别扭,跟我回去。”

  “闹别扭?哼,我才没那么幼稚。”帕西斯双手环胸,眼光犀利而冷凝,“我不妨直说,那时的我才是鬼迷了心窍,竟然觉得在肖恩师父身边死去也不错,且不说那个瘟神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我自己也不甘心!”

  再次感受到人类的求生意志,魔界宰相感慨万千:“那最好了,我就是担心你会放弃,可是肖恩那边,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有我在,贺加斯别想动他一根寒毛。你以为那些话传给他,他就会放心了?”

  帕西斯默然,良久,浮起沧桑的笑容:“维烈,我不在乎世人的评价。邪恶又怎么样?残暴又怎么样?这世界几时善待过我了?但肖恩师父不同……他一个唾弃的眼神,我也受不了。只要看到他,我就会想起来。”

  “……我明白了。”维烈沉沉叹息。

  “刚刚的话别告诉他,就说我很好,活蹦乱跳。”

  “是。”

  抱起刃雾,帕西斯补充了一句:“还有,索伊拉的事已经解决了,叫他们放心地进城。真是,害我差点得关节炎。”维烈忍不住喊道:“帕西尔提斯,你要去哪里?”

  “你说呢?”银发青年回首一笑,“当然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魔界宰相无法开口,也无法阻止,只有眼睁睁看着他走入黑暗。

  注:索伊拉的冰封其实并非因为法器失控,身为协调神的附体,帕西斯的感情一旦突破某个强度,就会和整个世界的气候起共鸣,冰之环反而是把暴走控制在局部范围内,帕西斯不知情,这也是贺加斯变得木头的间接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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