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的赌约_炊金馔玉不足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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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师的赌约

  “你这活计是在哪里找的?”

  “北桥山下。”

  “我知道,我听你说过,四羲书院就在那里。”

  “是。”

  北桥有青山,四羲书院就设在山上,山脚下一条河蜿蜒流过,街巷都比别处更雅致些。因着书院集四方英才,能认字读书的人在这里远远没有别处那么稀罕。

  灯笼早就让他们吹灭了,每烧掉一点油,都是钱。棚里本来暗,房上茅草盖不匀称,有的地方还能瞥到一两点星光残影,一时除了外间流水淙淙,便只有两人不疾不徐的呼吸声。

  半晌,池小秋翻了个身,问他:“钟应忱?”

  “嗯?”

  “抄书一天能得这么多钱?”

  钟应忱不说话。

  只需人抄书,多的是考了十几年几十年的穷书生愿意做这等活,纵使学问一般,写这么多年,也该将字练出来了。凡挂了招人牌子的书坊门口,都有穿襕衫的人排了长队。

  他自然不会提中间受了多少白眼,只是静默片刻,才道:“我写得比别人快些。”

  与他一起抄书的人本看他年纪小,写乏时都想和他比,好落个心里安稳,可惜从卯时写到末时,到最后开门清点文稿时,钟应忱比别人多了几十张,且张张工整,一点涂抹也无,几乎没有废掉的,算来竟比别人多上一半。

  就因为这事,当初还得罪了一个要推了他亲戚进来,却被他占了名额的书坊师傅。

  池小秋叹道:“会认字读书真好。”

  她原也以为书生只会应考,如今才知道,好就好在多知道些东西,譬如她能往东桥去,便多亏了钟应忱。

  钟应忱一怔,往池小秋在的方向看了一看,漏下一点星月下,她的脸上多了几分向往。

  从前只道念书不易,他三岁开蒙,五岁习字,从六月暑天,到寒冬腊月,挥汗如雨也好,手冷如冰也罢,从没休息过,起得比府前的鸡还早,夜半三更才能睡下,到了后来,每到下笔时见惯了别人惊讶的目光,一度是家里亲人的荣光,可一旦怀疑生了根,便全都成了污点。

  又有何用!

  若不是为了重回京中,他何必要用这四书五经作登天梯,登天,登天,不为这一口气,登天又有何用!

  可池小秋这几句话却像一道水波,将他心里的执念推动,晃了一晃。

  钟应忱晃了片刻神,忽然说:“你若能买书来,我便教你。”

  池小秋没有出声。

  他等了片刻,见池小秋呼吸渐渐均匀,才知道她已经睡着了。

  钟应忱又躺了一会,慢慢坐起来,脑中不断浮现出白天时候拿到手里的一本书。

  刚抄书时,他本以为会拿到些经义注疏之类,却不想是一本《洛阳女儿传》,正是新出的,不过是英雄建功,佳人谈情的戏码,每隔些页子上面还有些画,线条粗糙,笔触简单,其中一个仕女图本想描出云鬟,也不知是怎么运笔,一歪之下倒像是添了一抹胡子。

  只一笔,“佳人”生生变成了“吓人”。

  发书的师傅看后还笑:“这年头,便宜的字竟比画好找。”

  若李先生知道连那三脚猫的画说不定也能赚钱,怕是早就不愿做这磨人的蒙学先生,直接出门左拐去做画师了。

  池小秋一夜好眠,待醒来时,天已大亮,钟应忱掀了草帘进来时,正撞见池小秋揉眼睛。

  钟应忱把衣服叠好,将昨日合在一处的钱重又分开,递与池小秋:“路上分带着,这里不安全。”

  池小秋捧着钱有些犹豫:“若是全买了鱼,万一卖不得......”

  那边连本钱也回不来了。

  钟应忱叠着油纸包的手顿了顿,重又将钱拿出,一并放到池小秋处。

  “若是多买,便是多赚。”他轻描淡写:“毕竟是你池家的招牌。”

  “对!”池小秋两手一合,将满捧的钱尽入囊中:“池家的招牌,从没输过!”

  四羲书院环山抱水,山脚下这一条街尽是卖书之地,钟应忱一家家看去,有专卖程文墨稿的,有专卖经书墨义的,还有些市井小说,各地风志的杂书,钟应忱专往这样的地方去。

  毕竟,也没人听说公羊传,春秋谷梁传还要张张配个图才能读的。

  “你要做画师?”门口的伙计揉了揉了眼睛,见他瘦弱身形,比他还要低上一头。

  “你多大?”

  “十四。”

  “会...画画?”伙计三个字拖了老长,每个转弯里都是不信。

  “自幼便学。”虽说不过是茶余饭后早晚课间隙处,跟着李先生画上几笔,也算是学了许多年了。钟应忱这般想着,毫不心虚。

  伙计刚要摇头说不收小孩,便见钟应忱悄塞与他几个铜钱,道:“若有纸笔,钟某现时便能画。”

  “罢了,我便带你进去。”无端多了些好处,伙计高兴不少,便是被骂上几句,也不干自己的事。“你会画画?”前后不过几步,钟应忱便迎来了另一波嘲讽,书坊师傅的神情与方才伙计一模一样,转身斥道:“你怎么将个打秋风的小孩带进来了?”

  钟应忱才要开口,忽然听柜前有人道:“你不是昨天去街南头抄书的那个小子吗?”

  钟应忱一看,冤家路窄,可不就是昨日他得罪的那个。

  “你认得他?”

  “那可不是,昨儿可见他抄了一天书呢!你老快别信他,他可连颜色都不知怎么调。”

  都在一条街上,两家书坊常有往来,倒是师傅熟惯了的,自然要信他,抬手便让伙计带了钟应忱走。

  谁知钟应忱上前一步道:“会与不会,不如给钟某纸笔一试。”

  师傅没奈何,只得问道:“花鸟,人物,山水,屋宇,你擅哪样?设色,青绿,工笔,写意,哪一项最佳?”

  钟应忱想想,拿墨笔简单勾勒,大约只有一样:“最擅白描。”

  也只会白描。

  “谁还不会描几笔?”

  刚才碎嘴的长脸师傅脸上却不过,只是冷笑,他昨日本答应了人,让他远房亲戚进到书坊抄书,若能出头,还能签个契,拿纸笔回家去写,谁承想最后一个缺让突然冒出来的钟应忱顶了去,赔了好大脸。

  “那书上的版画凡套色的才能卖出好价钱,你涂上几笔有什么用!”

  十三四岁的毛小子,又会写又能画—-怎么不说自己是大老爷家的公子呢!

  钟应忱懒得看他,只抱拳为礼,诚诚恳恳道:“若不信时,贵店不若请问大师傅出来,以版画设题,钟某只要一柱香时间,届时用与不用,便请大师傅自行定夺。”

  这家书坊师傅本就不太情愿,听了这话,只道:“今日坊里有考校,大师傅却出不来,你改日再来吧。”

  今日出去下次哪还有再进门的道理?

  “不需额外设题,便用考校的题也好。”

  他们在此争论了半日,早有还在坊内看书的围了来,都道:“不若给他个机会,画上几笔看看。”

  那长脸师傅冷笑道:“他若会画时,我情愿赔上五百钱!”

  柳安镇富甲甚多,博戏关扑之风盛行,听他这么一说,便有好事者道:“这可记着了,要是他会画,便赔出五百钱!”

  长脸师傅眼一瞪:“若他不会画时,谁又与我钱!”

  “我给你!”

  赌约便算是立了,长脸师傅嗤笑道:“也得大师傅愿意出来看他。”

  不过几刻钟时间,原本是要找个普通活计,此刻却成了一场游戏,外面闹嚷嚷说话时,早就惊动了里面的大师傅。

  “怎么了?”他缓缓巡视一遍,伙计一路小跑,与他说了原委。

  “闹事的便是你?”大师傅看向钟应忱。

  “非是闹事,只求一试。”钟应忱迎着他的目光,半点不惧。

  大师傅脸色更沉了些,阴阴看了他片刻,道:“既说是一柱香,便给你这些时间。”

  又喊了两人出来:“平生,湖生,你们俩在外头考。”

  大师傅开了口,旁人也没得话说,一时搬桌子的搬桌子,设笔架颜色的设笔架颜色。

  “今日题目是《悔银瓶》第三回瓶姐蹴秋千,一声锣响开始,二声锣响提示,三声锣响收笔。”

  咚一声,考校开始。

  这题目显然是那两人熟悉的,虽被拉出来有些茫然,但不过换了个地方,一听开始立刻下笔,其中一人动作最快,不过几条墨线便勾了人物出来,再看钟应忱,还在对着纸张思索。

  《悔银瓶》是近些年来大热的一本书,还是个痴心女子负心郎的故事,胜在几次转折,词藻精妙,传世不衰。

  第三回是瓶姐与李生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后,回家后在自己后花园里蹴秋千玩耍,却让相府公子看个正着,一见倾心之下上门提亲。

  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让见惯美色的公子,一幕倾心?

  那该是,美极了吧!

  显然众人也是这么想的。

  时间过的飞快,平生已经开始用赭色细细描摹美人秋千旁的山石,湖生也给自己的瓶姐画了一个凌空的飞仙髻。

  再看钟应忱,纸上空空,一个墨点也无。

  虽知道要安静,众人也忍不住议论起来。

  方才与长脸师傅下了赌约的那人道:“小兄弟,你好歹画上两笔啊!”

  长脸师傅不意想,本是好脸皮赶鸭子上架,竟真的让他撞上了五百钱,不由喜得搓手。

  二声锣响,其他两人已经在收尾,钟应忱忽然开始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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